成为“强奸杀人嫌犯”妻子的28年

10年看守所生涯,28年“疑罪从挂”。1984年4月,甘肃陇南市一位女青年被害,其男友郭尚仁成为犯罪嫌疑人。案件因事实不清被发回重审,郭尚仁既没被判有罪,也没被宣告无罪,成了“挂”在案件中的人。

对于郭尚仁的身份,高知花相亲时有点儿害怕,“说是冤的,但是不是真冤的谁也不知道”。婚前的一个梦让她觉得,嫁给郭尚仁是她的命。

在成为郭尚仁妻子的28年里,高知花生了3个孩子,又当了外婆。她不遗余力地跑案子,不单是为了丈夫。“他的名声好了,我就能抬起头了,孩子也能抬起头了。”






▲郭尚仁(右二)高知花(左二)2020年拍摄的全家福。


2022年七夕那天,甘肃省陇南市徽县泥阳镇农妇高知花家里来了一群“客人”。她说不清他们的名字,只知道省里、县里、镇上的工作人员都有。


“客人”们的到来,让52岁的高知花生出一点新的念想。28年了,她一直在想丈夫的案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。


高知花结婚时24岁,丈夫郭尚仁是同村人,大她8岁,刚从“牢里”放出不久。镇上人都知道他因为涉嫌“强奸杀人”蹲了十年牢,高知花也知道,但她还是嫁给了郭尚仁。


在成为“强奸杀人嫌犯”妻子的28年里,高知花生了3个孩子,又当了外婆。全家福相片里,郭尚仁抱着外孙女,高知花和儿女围在他身后,像普通人家一样,一家六口和和美美。


创造这样普通的和美,高知花要花费更多的气力和眼泪。她有时问自己,“为什么其他家都过得好,我们家就这么累?”她偶尔也会想“如果”,如果当初没有嫁给郭尚仁,如果自己不是“强奸杀人嫌犯”的妻子,还会不会受这么多委屈。


现实没有如果,也不会重来。成为“强奸杀人嫌犯”的妻子,高知花觉得这就是她的命,她认。但她总想要推翻这座压在一家人身上的大山。28年来,她从没想过放弃。



相亲


再见到郭尚仁,高知花觉得他又瘦又白。


那是俩人的相亲场合,为了壮胆,除了媒人,刚“出狱”半年的郭尚仁还叫来两个朋友。相亲的过程谈不上浪漫,甚至有点尴尬。那是1994年腊月的某个晚上,高知花只出来见了一面,俩人话都没说一句,她就跑进了里屋。


高知花是他第四个相亲对象。被放出来的半年里,郭尚仁相了三门亲,对方都嫌他是“劳改犯”。对于郭尚仁的身份,24岁的高知花有点儿害怕,心里打鼓,“说是冤的,但是不是真冤的谁也不知道”。


十年前,即1984年,甘肃省陇南市徽县泥阳镇上发生一起女青年被杀的命案,死者是郭尚仁女友小荣,22岁的郭尚仁被指控为犯罪嫌疑人。


命案发生时,高知花14岁,在镇中学读初二,和小荣的妹妹是同班同学。小荣姊妹三个,都长得清秀漂亮。小荣的父亲是小学数学老师,曾教过高知花二年级到五年级的课,高知花说,“老师他人很好”。


读初中的高知花知道郭尚仁,但没打过交道,算是陌生人,两家只隔着一条马路,直线距离不过百米。对小荣去世时的情况,她能记得的不多。但至今仍忘不掉的是在离镇子不远的河堤上验尸,她远远地看过去,两三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那,旁边围了很多人。只看了一眼,她特别害怕,赶紧跑回家去。


高知花排行老小,上面有三个适婚年龄的哥哥要盖房,初三毕业后,家里没钱供她读高中。一家人生活拮据,甚至得“踮踮脚”才能吃上饱饭。


不继续上学的高知花成了家里的劳力,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接替母亲干活,在烧开水的大锅里蒸约30张凉皮,再用架子车把摊子推到街上给母亲售卖。回到家的高知花又得开始准备一家人的午饭,吃完休息一会,下午还得下地帮父亲干农活。


和高知花不同,郭尚仁是吃商品粮长大的。他是家中独子,父亲在隔壁的江洛镇担任粮管所干部,在同学都吃窝窝头的年代,郭尚仁甚至吃腻了白面馒头。他说自己没干过活也没吃过苦,在高中就戴上了“上海”牌手表,也是泥阳街上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。


那是郭尚仁的高光时刻——自信、张扬、意气风发,说出嘴的话也只管尽兴,从不想后果。


▲20岁的郭尚仁。受访者供图


在高知花疲于家里生计时,郭尚仁也在适应他的脚镣和手铐——他涉嫌强奸、杀死小荣。镣铐开始摧毁他的意志,“我这一辈子,把不该‘享受’的‘享受’了,不该受的冤屈也受了。”回忆那段日子,郭尚仁唉声叹气。


被批准逮捕的郭尚仁先后被判死刑、无期徒刑,都被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发回重审。郭尚仁在看守所度过了10年,直到1994年被取保候审。


案件继续侦查,郭尚仁被要求不能出陇南市,随叫随到,有事外出要请假。他既没被判有罪,也没被宣告无罪,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成了“挂”在案件中的人。


这一挂,又挂了28年。



婚姻


郭尚仁被放出来,动摇了镇上对他是真凶的认定。有人说,“如果是他杀的,他早就被枪毙了,可能真是冤的。”


高知花的父母相信郭尚仁是清白的,更重要的考量是俩家离得近,而且郭父还有较为丰厚的退休金。高知花父亲分析,受过罪的人以后一定会好好干,生活还是能过得去。


只几天时间,高知花父母拍板同意了这门婚事。高知花听话孝顺,全凭父母安排,一个月后,俩人就办了婚礼。


没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把婚后生活过得淡如白水。不说话是常态,郭尚仁出门,高知花不问去哪;郭尚仁回来说自己去了哪,高知花回一声“噢”;家里有多少钱高知花不清楚,也不多问。


高知花观察着这个男人:他反应有点迟钝,做事慢半拍;他总胃疼,一直吃胃药,却一年四季用冷水洗脸;他喜欢吃油大的菜,比如红烧肉,也喜欢吃面条,一天三顿面条都乐意。


结婚不到半年,公公就过世了。老人离世带来最直接的影响是新婚夫妻没了经济来源。高知花也没等来郭尚仁的“好好干”,十年时间早已让他与社会脱了节。郭尚仁也承认自己与社会脱节,十年前他被带走时,电视是稀罕物,回来时几乎家家都有。


高知花的哥哥劝她离婚,她不愿意。她信奉“人命天注定”。“没嫁老公之前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我结婚还带着孩子,地点就在老公家的巷道里。”正是这个梦,让她觉得嫁给郭尚仁是她的命。


1996年立春后,大女儿郭丽娜出生,夫妻俩慢慢地开始说话。可生活多不如意,过不去时,总少不了埋怨和争吵。又一年的年头和年尾,高知花父母相继离世。没有两方父母的扶持,这对还在彼此熟悉的年轻夫妻变得孤零无依靠。


就是这个时候,高知花看着2岁的女儿,心想离了算了。她又想,孩子是自己带上还是给他留下?带上的话,离了婚不能待在娘家,得出去工作,可带着孩子怎么工作呢;如果把孩子给他留下,自己想孩子了怎么办。高知花想来想去,想了几天,最后“算了吧,凑合着过吧,等40岁了我再和他离”。


高知花没跟丈夫提过离婚,直到现在,郭尚仁也不知道这些曾真真切切存在过的“汹涌澎湃”。


▲1998年,大女儿郭丽娜(中)3岁时,郭尚仁一家的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

令高知花欣慰的是,郭尚仁开始变得体贴,俩人也慢慢培养起了感情。这一转变从高知花怀上老二开始,那是她用命搏来的。


回忆怀老二的经历,高知花记得每个细节。怀孕两三个月时,她就全身发黄变肿,连眼白都变黄了,谁见了都害怕。医生怀疑是肝癌,要把孩子打掉拍CT诊断。丈夫舍不得孩子,换了一家医院,医生诊断为胆囊管发炎,吃药即可痊愈,孩子也健康。


几个月后,老二在家顺利出生。但高知花却一直出血,出了月子还是止不住地流。


必须要去医院,但没人照看两个孩子。郭尚仁去求亲戚帮忙,但几家都拒绝了。郭尚仁猜测,他们是不想跟自己这个“杀人嫌犯”扯上关系。最后实在没办法,高知花找来大姨——一位83岁的裹脚老太太。


到医院后,医生赶紧给高知花做了清宫手术。术后她昏了过去,一两个小时都没醒过来,喂了点水,高知花才慢慢醒来,“眼前都是花的,像电影一样‘沙沙沙’的,也听不见人说话。”


高知花一共生了3个孩子,陪产让郭尚仁体会到了女人的不易。“虽然我没亲身经历,但看着确实难受得很,就像一个活人从死神手里往外爬的感觉。”郭尚仁形容,“女的来到人世间,跟了一个男的,如果这个男的没有好好对待她,那女的一辈子会很可怜。”



奔走


刚嫁给郭尚仁时,高知花会趁着丈夫不在家翻看柜子里的材料,里面有郭尚仁父亲写的申诉书,他自己在看守所写的陈情信。一页一页仔细看完,高知花相信他是被冤枉的。


但生活的车轮已滚滚向前,顾不上为丈夫奔走喊冤,生活的重压朝他们扑面而来。自1994年取保候审,郭尚仁被要求不能出市。这些年来,他一次远门都没出过,只在附近的镇子、县上谋生打转。


为养活一家人,夫妻俩拉过货,开过饭馆,卖过凉皮,贩过蔬菜,甚至跑过黑车养过鸡,但没一样干得长久。最艰苦时,俩人从家里的一亩地里刨食,收的麦子磨成面自己吃,玉米卖钱。


但郭尚仁不是种地的料。下地干活时,高知花埋头一直干,他干几下就干不动了,坐在田边上气不接下气,一看太阳出来,他就叫:“回吧,回吧,赶紧回吧。”高知花越干越生气:“如果父母在还能靠父母,父母不在了能靠谁啊?”地种了两年,也不种了。


孩子再大一些,高知花在镇上的超市里找了一份售货员工作,400元一个月。郭尚仁开一辆7座的小车拉客,3元一个人,泥阳、成县来回跑,拉扯三个孩子长大。


孩子越来越大,开销也越来越多。2014年,郭丽娜考上大学,老二读初中,老三也在上小学。郭尚仁那辆7座小车已经报废,高知花在超市的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,她要去北京打工。


2015年底,高知花到北京做了保姆,初来乍到的她只能做别人不愿干的活。她记得第一个月工资3000元,她拿出1800元还贷款,剩下的1200元,一家五口掰着花。


那年春节,高知花没有回家,如果回去,一家人连过年的钱都没有。一个人在外打工,高知花心里委屈,碰上不讲理故意找茬的雇主,高知花只能躲在被窝里淌眼泪。


“人家都是男的养老婆,我却在外面挣钱还要管你们一家子。”委屈极了,高知花就找郭尚仁吵架。郭尚仁有时不吭声,有时生气了就回:“那你找个好的去过吧!”


“有好的我就找个好的!”高知花更气了。


实际上,郭尚仁出过一次远门。2021年夏天,为了让案子有转机,郭尚仁到了北京。坐火车,过安检,乘地铁,进公园,他小心翼翼,但都没人拦他。他很惊喜,自己好像跟别人一样也能正常出来打工。只是那时他已59岁。


打工之余,高知花就给丈夫找律师、跑案子。这是压在高知花心头最重的事,也是她去北京打工最主要的目的。在北京打工的同乡姐妹一起出去玩时,她就一个人去找能解决问题的人。


高知花跑过很多单位,她说只要能跟案子扯上关系的她都去。因为路不熟,车也经常坐反,为了省钱,不太远的地方她都走着去,两个脚后跟磨得出血,就拿纸巾垫上继续走。


和高知花相比,郭尚仁对案子显得没那么“上心”。不清楚该向哪个单位申诉,也不清楚法律,像无头的苍蝇。像是溺过水的人怕水,得有一个人托着走他才安心。妻子高知花就是这个人。


因为案子,近两年,二十多岁的郭丽娜总和郭尚仁生气。女儿嫌父亲不积极,父亲嫌女儿太积极:“时间是个好东西,它会证明我是好人还是坏人。我等了38年,不差这么几天。”高知花理解郭尚仁,她在父女中间不断地调停,她说“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家”。



祈盼


高知花不遗余力地跑案子,不单是为了丈夫。“他的名声好了,我就能抬起头了,孩子也能抬起头了。”高知花说。


郭尚仁“挂”在案子里没有结果的28年,泥阳镇上关于“人是不是他杀的”议论从未断过。这种议论也自然而然地传递到了下一代。


老大郭丽娜最先感受到。她记得,小学四年级时,她和班上一个男生打架。可能是被郭丽娜掐疼了,男生扯着嗓子喊:“你厉害什么,你爸是杀人犯,你也是啊?”


郭丽娜怔在原地,她确信男生的话班上每个人都听到了。她倔强地回了一句:“那又怎么了!”男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推搡回来,郭丽娜没再还手。她觉得自尊心在那时受到了伤害。


老二的回应激烈得多。初中毕业后,二女儿读了职校,学前教育专业。高知花回忆,二女儿喜欢当老师,几岁时就把板凳搬到院子里,教其他小朋友数数。在学校里,有同学指着鼻子说她:“你能什么能,你爸是杀人犯!”二女儿性子烈,差一点就从学校楼上跳了下来,幸好被旁边的人拉住了。从那以后,学校在楼顶都装了护栏。


老三是家里公认脾性最像郭尚仁的孩子。他没少被请家长,几乎都是打架的事。中学时有次跟同学打架,对方说“你爸是杀人犯”,老三不服,放出狠话:“你再说,再说我弄死你!”


郭尚仁知道娃娃心里不是滋味,别人的父亲都是清白的,自己的父亲不是。他也开导自己,表面上看娃的遭遇是自己造成的,但“人不是我杀的,怎么能说是我造成的呢”。


高知花知道郭尚仁爱孩子,什么都顺着孩子,孩子想要什么就买什么,从不亏待。有钱人家的孩子一个新书包能背几年,他们家三个孩子每学期开学都换新书包,新笔盒,新笔。他也舍不得孩子干活,高知花让孩子刷个碗,他就赶紧过去把碗收拾了。高知花让孩子扫个地,他立马拿着笤帚扫了。


“我们老家谁不说,哎呦,看老郭把孩子惯的。”高知花说,赚的钱基本都用来养孩子了,家里如果有十块钱,郭尚仁舍不得用,也不让高知花用,就给孩子用。“我跟着他,就混了个吃饱饭。”


但在教育孩子方面,高知花有很大意见。她觉得郭尚仁太爱孩子,到了溺爱的程度。高知花知道郭尚仁就是被父母溺爱着长大的,她不止一次跟郭尚仁强调,惯子如杀子。看着儿子越来越像父亲年轻时的样子,高知花感到害怕,害怕儿子不愿嘴上吃亏,走了他父亲那条路。她只希望孩子平安长大,过平常人的生活。


为了一家人能过上平常人的生活,高知花从没认过输。


郭尚仁的律师介绍,2022年,这一“疑罪从挂”案件有望得到解决,但受疫情影响,且在赔偿数额等方面存在分歧,目前仍未公开处理结论。南方周末记者向徽县公安局党委副书记赵壁强等求证上述说法,截至发稿未获回应。


高知花计划着,郭尚仁的案子结束之后就不出去打工了。她准备用赔偿金把家里盖房子、孩子读书时欠的账都还了,还打算把房子装修一下。


“平安二字值千金,和顺满门添百福。”这是高知花和郭尚仁家里大门上贴的对联,也是一家人的祈盼。


郭尚仁不再挺拔,眼睛也开始浑浊,3毫米的寸头像刷了一层白霜。高知花52岁,因为劳累眼袋越来越大,她看上一款祛眼袋的护肤品,要一千多元,舍不得买。郭尚仁说,等他有钱了他给买。高知花听了就笑:“他就嘴上说说,他也没钱。”


成为“强奸杀人嫌犯”妻子的28年,高知花有条不敢多看的短视频,是她自己做的。视频里,她站在泥阳镇街上,配乐是一首唱到了她心里的歌:“想想这些年,我是怎么走过来,眼泪就已流下来,活着为了什么,谁能告诉我,生活让我背负了太多。”


每次看这条视频,高知花都会流泪,她也心疼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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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51吃瓜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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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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